全勇先编剧、刘进导演、张嘉译和小宋佳主演的《悬崖》是2012年初播出的谍战剧。

它不像《黎明之前》那样健步如飞，它不像《暗算》那样猎奇探秘，它也不像张嘉译主演的另一部谍战剧《借枪》那样满注生活信息，把特工置入狼狈不堪的穷困中。它节奏舒缓、不紧不慢，它有一定史料价值又不失传奇性，它具备谍战剧的基本要素，却又把最重的笔墨放在了“承受”二字上。

以往的以抗战为背景的谍战剧，我方特工要么潜伏在汪伪政权的中枢机构中，像《风声》；要么躲藏在沦陷区不起眼的犄角旮旯中，像《借枪》。这一次，中共特工周乙却打入了满洲国的特务机关中。在影视叙事中，满洲国是个政治术语，它总是和末代皇帝溥仪“卖国求辱”的历史联系在一起。提起这三个字，我们想起的是日寇铁蹄下忍着屈辱苟活的亡国奴，是日本关东军司令在中国“儿皇帝”面前的骄横跋扈。这一次，《悬崖》不但把满洲国作为时代背景，还把它作为故事展开的地理场所，用正面强攻的姿态和一丝不苟的考据工夫，再现了那个特殊“国度”的风貌，傀儡政府的两头不靠岸、得过且过，汉奸大员的信仰缺失和卑劣无耻，底层民众的含辛茹苦、敢怒不敢言，都清晰地铺展在荧屏之上。即使你忽略掉生死相搏的主干故事，也能从中一窥特殊年代的历史风云。

电视剧毕竟不是历史，谍战剧必得有勇气和智慧上的殊死较量，才能称之为谍战剧。周乙（张嘉译）既然已经深入虎穴，那就要不断地窃取情报并保全自己。向山里的部队运送药品，破坏日军的细菌战计划，解救被捕的同志，除掉变节的叛徒，都是地下党的份内之事，原也不必多说。谍战剧已经当红了四五年，想在计谋含量和桥段设计上出新是相当困难的事。《悬崖》的过人之处不在于窃密和反特的奇思，而在于剧内虐周乙的心，剧外虐观众的心。

先说“承受”，又说“虐心”，那位说你说什么呢，这可是谍战剧。谍战是不假，但更准确地说，它是披着谍战外衣的虐心剧。周乙要承受的东西是双份的：一份是“猪一样的队友”顾秋妍（宋佳）不断出错，导致原先写好的剧本不能再用，临时加戏或改戏导致险象环生。应该说，这一层意思也是谍战剧中常见的，剧情永远是计划赶不上变化，观众才觉得有意思。另一份就更加难以下咽了，他得承受自己得战友、学生、妻子落入敌手遭遇酷刑或者死亡的冲击。而且不是旁观，要么他得亲自审问和拷打，要么他得行刑以证明自己的“清白”。鲁迅先生曾写过“忍看朋辈成新鬼，怒向刀丛觅小诗”的句子，用以抒发自己心头的愤懑。而周乙的日常工作就是承受这种非人的情感考验。这是一种怎样的悲催啊。

悲催归悲催，他别无选择。什么叫“悬崖”？悬崖就是时时刻刻悬着一颗心，一念之差就万劫不复。自曝身份、大打一场倒是痛快，但那是李逵，不是周乙。就算共产党员是特殊材料制成的，也只有老电影里才这一切才理所当然。到了今天，这种精神炼狱的影像化呈现，足以揉碎每个观众的心，这也是悬崖获得好评的最重要的理由。

  此外，一对亦敌亦友的同事和一对亦真亦假的夫妻，这两对人物关系是《悬崖》的耐看之处。周乙和特务头子高彬（程煜）既是敌人又是知己，两人都有很强的业务能力，见微知著、洞悉人心，只不过：高彬奉行的是将罪恶进行到底，有奶便是娘的实用主义，上了贼船也不一心一意“效忠天皇”，每时每刻都打着小算盘，眼看大厦将倾、败局已定，又想以疯狂“清共”向重庆政府暗送秋波，甚至不惜仿效希特勒建立灭绝人性的“集中营”；而周乙有着坚定的驱除鞑虏、恢复中华的信念，同时也有不以革命之名随意杀生的人道情怀，更能摈弃派系之争、对重庆方面派出的特工暗中相助，爱妻和舐犊的儿女柔情更不必说。高是个纯粹的机会主义者，周是大智大勇大境界，高的精神传人今天比比皆是，而周的高洁到今天怕是已绝迹。但这并不妨碍两种人生哲学的碰撞在观众心中激荡风雷。

假夫妻的设定几乎出现在每一部谍战剧中。有的组合像《潜伏》中的余则成和王翠平一样以龃龉不断始、以彼此相爱终，有的组合像绝缘体一样只谈工作、不谈爱情，而《悬崖》中的周乙和顾秋妍则是以陌生人骤然相处的疏离感开始，以超越了爱情和友情的第三类情感终局。自古以来，男人和女人之间有没有纯粹的友谊是一个大谜团。每个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切身体会给出阐述，每部谈情说爱的影视作品都会涉猎这个话题，但从来都没有定于一尊的答案。

周和顾同一屋檐下生死与共整六年，成了对方生活和精神上不可分割的一部分，就连他们的同志和伴侣也不再相信他们之间没有男女之事。《潜伏》中余则成、左蓝和翠平之间的尴尬，出现在周乙、孙悦剑（咏梅）和顾秋妍之间。不同的是，左蓝早早就已牺牲，不再成为余和王的情感障碍，而孙悦剑却几乎全程在场，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的丈夫和别人假戏真做。

在那样一个黑云压顶的时代里，谁都无法把控自己的命运，周和顾的关系也是一株扭曲生成的“病梅”，但“病梅”只是异于常态，未见得就没有旺盛的生命力。人类的爱心一旦被点燃，就连死亡也不能阻挡他们的奉献之忱。没有牺牲的戏剧是没有力量的，亲情友情爱情以及其外的一切真情，都得结出以“我入地狱换取你上天堂”的人性之花，才能成为经典。当逃出生天的周乙为救顾秋妍而重回虎口时，这部剧甩掉谍战的外套，奏响了以情动人的最强音。

如果说《暗算》《潜伏》《黎明之前》还是侧重于“斗”的话，《悬崖》已经是侧重于“虐”，开了谍战剧的武戏文唱先河。这四部剧各有各的独到建树，交相辉映而不能互相取代，是中国谍战剧中当之无愧的“四大件”。